近日在大江健三郎的散文集《定義集》中，讀到unlearn這個概念。大江先生十分謙遜地寫道，自己將這個詞譯為“重新學習”怕有不妥，更加推崇其他翻譯家的“拆解學習”這個翻譯。大概意思是要將固定的知識拆開，讓它進入你的血液，直到這些知識不再存在，才變為你的。

若是在表演的學習中，我卻認為unlearn這個單詞譯為“重新學習”和“拆解學習”，都各自有各自的意義和妙處。

作為老師，我時常覺得表演課難上，原因在于要學的內容太多：發聲要學，臺詞要學，形體要學，閱讀要學；樂感要有，畫面感要有，控制力要有，敏感力也要有……簡直數不勝數，而這每一項又都簡直可作為一個專門的學科來精鉆。這么多內容，在課堂上，我們只能按照學生成長的規律，一點一點加入進去；練了這項，唯恐學生淡忘了那項，所以這些項目總要拿出來不斷重新學習，重新練習，反反復復，同時推進，才算是能有效果；即使單獨的技能學會了，要用到具體的表演中，也要再練習、排演才行。

因此學表演的同學看起來比學樂器、學舞蹈的同學輕松，少受不少皮肉和練習之苦，然而若真要把這諸多項目都融會貫通，在表演中信手拈來，完成一臺演出，卻當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，需要的時日較之那些項目，恐怕要更多，極致者一生鉆研也是十分常見的事情。

我經常見到在表演上頗有些天才的人，他們或敏銳，或多情，或善于表現，確實有比別人更適合做演員的地方。但我卻不認為這樣的人就不需要“unlearn”。越是這樣的人，卻越需要重新學習，在不斷學習中進行自省，從而了解自己的天賦，轉而擅用自己的天賦；更重要的是，在這樣學習的過程中，也會發現不足之處，查漏補缺，揚長避短，都可以在其中完成。

若說到那些沒有天賦或天賦稍弱的人便不能表演了么？我從來不這樣認為。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一個并未有太多天賦的表演者，然而我也做出過得到人認可的表演。這其中的竅門，就當真要屬這個“重新學習”：把表演中需要用到的技能拿出來不斷練習，劇本讀了又讀，持續和其他人溝通，終于也能夠艱難但順利地完成角色的塑造——雖然花的精力要多，但這番努力到最后一定是值得。

這便是我所認為的大江先生“重新學習”譯文之有理之處。而說到“拆解學習”，在表演中就更有的可說。

之前我所提到的那些項目，并不是要單獨的，生硬地展現在我們的表演里。就好像如果你在劇場，看到一個聲音渾厚的演員，但他的人物塑造并不生動，或者他的表演與大家并不能協調一致，表現不了整個劇目的意義，那么他空有一副渾厚的嗓音又有什么用呢？因此在表演中我們學習的每一個項目，就像大江先生說的一樣，都要讓它們進入我們表演的血液，存在于表演的每一個細節中，而不是讓它成為突出在演員外面的匕首。

然而對正在學習的學生來說，這個拆解的過程卻并不容易達成，作為老師我們又要如何幫助學生來完成呢？大江先生散文雖然寫的很精彩，但卻沒有告訴我們如何做到拆解學習，還需要我們去體會和領悟。

出于機緣巧合，我今年開始學習劍道。劍道和表演，雖一武道，一藝術，看起來相差甚遠，但我卻無意間在其中悟出些相通之道理。

剛學劍道時，老師只教些基礎動作和套路，并沒有真正練習對打的機會。此時我并未覺得困難，相反還覺得自己算是個不錯的學生。然而待到和他人真刀真槍地對攻，我開始覺出這是一項十分艱難的事情了。先不說體能、速度、反應這些，單是擊打動作就搞的我焦頭爛額，從前基礎課上學的動作和套路在實戰中大多用不出來；若是趕上厲害的前輩，連出手的幾乎似乎都沒有了，只能干等著被打得分。

起初我不明白，學過的動作我并沒有忘，他們都在那里，卻如何不能用出來呢？

今日老師意外讓我們練習了逆動作：平日里要求從右邊進攻的動作，今日全改在左邊，慣常需要在左邊進行的防守，全都換到右邊。這一來不光是我，連原先很熟練的前輩，也都有點摸不到頭腦。然而與一個前輩練習了幾個回合之后，我們方才發現這其中的含義。我們所學的動作，歸根結底只是個“形”，而在實戰中，卻不應拘泥于此，反倒應該把“形”拆解，讓他隨時出現于不同位置，不同方向，這才算是真正掌握了要領，得到了所謂“神”的精髓。至此我也知道此前為何我無法出手，原因全在于我過分執拗于如何做出老師教過的動作，而忘了這些動作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能夠打中對手了。

后來我聯想到表演中，我們對于基礎技術的處理，一樣需要這樣的“拆解學習”。

那些聲音、形體、情感的技術，表現出來，即所謂表演的“形”；而在戲劇中塑造人物，完成演出，則需要表演的“神”，所謂“形神兼備”便是這個演員基礎素質又好，完成得又漂亮；而“出神入化”則是完全拋開所謂“形”的更高境界了。

那么如何從形到神呢，我認為首先就應該樹立“拆解學習”的概念，不要把基礎技術看成表演的最終目的，他們應該被拆解開，在新的學習中得到分解的運用；在表演時，不要把精力放在回憶我們學過些什么，而是要更注重到這些東西如何有利地幫助我們來表演。

劍道學習中，常與對手實戰，便可收獲可貴的經驗，表演學習也是一樣，在實戰中，也就是正式演出中，更能夠敦促我們去把形拆解，幻化成神。

因此作為老師面對學習表演的同學們，一方面我們要教基礎，練基礎，另一方面，便要多給同學們實戰的機會了。故而我們的表演課，除了日常訓練，每年都要準備做演出。雖然看似很吃力地忙一年，最后同學們的表演十幾分鐘便結束，好像有些不甘，然而我卻認為這是非常必要的“拆解學習”的過程，只有真正上過臺，才能領悟在完成一個完整劇目時，那些項目是怎樣不會被注意，又是怎樣細微地拆解在表演當中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