刺眼的陽光射到我眼上，閉上眼還是明晃晃的一片，睡不著了。我翻身坐起來，額頭上有微微冒出的汗。有點渴想喝水，又懶得動，便坐在那里硬耗著。似乎越來越熱，身體也越來越燥，我拍了拍屁股站起來，朝不遠處的小溪走去。走到之后，我更煩了。本應清澈流淌的溪水里亂七八糟的橫了一堆竹子，渾濁的水順著竹子艱難地向下淌，在我面前挑釁地蠕動。我憋著一口氣跳到水里，狠狠地在竹子上跺了幾腳，吐了口口水，沮喪地回去，水也沒喝。我爬到常常在上面午睡的那棵大樹上去生悶氣：干嘛都和我作對，太陽不讓我睡覺，嬸子弄臟了水不讓我喝

丫兒聽見爸爸叫我的聲音，正想應，突然想起了什么，趕緊爬到更高的地方去免得被他看見。我不要回家，回了家爸爸也煩。丫兒爸爸已經看見我了，站在樹下抬著頭叫我。我背過身去趴在另一根樹枝上不看他。丫兒，下來。他說完之后就在樹下等著。爸爸從來不哄我，也不多說話。我極不情愿地抱著樹枝在上面磨蹭，又不想不聽爸爸的話，終于還是下來了。爸爸牽起我的手拉我朝嬸子家走去。
嬸子是個健壯的女人，長期在太陽下勞作的身體十分蠻實，黝黑的皮膚透著健康的紅。我喜歡嬸子，她笑起來十分爽朗，抹汗的姿勢也和男人一樣豪邁；罵我的時候比誰都狠，疼我的時候也比誰都疼。可現在我不想看見她，我還在為她剛砍下浸在水里過芯的竹子而生氣。嬸子顯然沒意識到這一點，來迎我們的時候兩手濕漉漉的，一看見我趕忙在衣襟揩了揩手一把把我抱起來：乖丫兒！我在她懷里踢騰著，可嬸子的力氣太大了，她舉著我樂呵呵地朝屋里走去。爸爸在后面吱呀關上了門。
兄弟，你走走你的，你把丫兒留在這啊，帶著她干嘛！在這沒人會虧了她。嬸子說爸爸的時候語氣里帶著點埋怨。不行啊爸爸有些遲疑，嬸子像沒聽見似的直接問我：我們丫兒也不想走，是不？我啃著饅頭不吱聲。我不想離開爸爸。嫂子你別問丫兒了，我都和她說好了。我今天來就是和你們說一聲的，我們明天就走。嬸子顯然有些不滿：這么快！房子找好了沒？工作呢？你當真不教書了？不教書了。去了，當然是住她那嬸子覺察出了爸爸黯淡的眼神，發出一陣笑：沒事，走吧兄弟。孩子歸根還是要跟著自家大人的。走了別不回來，別忘了咱就行！我聽不下去了，偷偷爬下凳子，自個跑回了家。

晚上爸爸還是帶回了鄰家小哥哥他的學生。爸爸對他笑，可他似乎很怕爸爸，一直唯唯諾諾不大敢說話。我很生氣，爸爸都很少對我笑，他笑起來那么好看，為什么還要怕他。是的，自從媽媽到城里去了以后爸爸的笑就少了很多。他不會板著臉，但似乎很少能看見他快樂。我忍不住乖起來，想讓爸爸高興，想讓爸爸還能像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那樣笑。可是爸爸不會了。當夜夜到很深很靜，甚至都能聽見星星眨眼的聲音的時候，爸爸才會真正停止他一天的工作，抱著我給我唱山里的歌。唱著唱著他就不唱了，握住我的手捉起一支筆讓我伏在桌上寫字。那是我第一首除了能背還能寫下來的詩。君住長江頭，妾住長江尾。夜夜思君不見君，同飲一江水。這個時候我就能感覺到爸爸握著我手的手微微涼下來，我抬頭就看見他垂著的眼睛認真地看著面前的紙。爸爸的字很清秀很漂亮。

爸爸讓他坐到桌前為他打開臺燈后進了我的屋。我側著身子裝睡。他為我拉了拉被子，掩上門又出去了。我在床上一直豎著耳朵聽他們細細的交談，但聽不清。惟一清楚的只有小哥哥偶爾吸一下鼻涕的聲音。我坐起來，盯著窗外滿天擠眉弄眼的星星，不知什么時候，聽到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，然后是爸爸自行車遠去的聲音，是爸爸送小哥哥回家。如果不是鄰家的叔叔讓爸爸多輔導輔導我家小孩，爸爸現在應該陪我，我委屈地掉下了眼淚，星星在我眼睛里化成一片雞蛋湯。終于聽見鑰匙插近鎖孔的聲音，我一時竟忘了鉆到被子里。丫兒，怎么起來了？我不敢回頭，怕爸爸看見我臉上的淚水。丫兒爸爸過來扳我的肩，丫兒，明天就能見著媽媽了，怎么還不高興呢？來，背背爸爸教你的詩。爸爸把我放到他的腿上。我低著頭不肯張嘴。爸爸自顧背了起來：君住長江頭，妾住長江尾我抬起頭看見爸爸的眼睛遠遠地望著窗外，那么黑那么亮，忍不住接上爸爸的話：夜夜思君不見君，同飲一江水。爸爸的眼睛像星星般閃了一下。爸爸你給我唱歌吧。爸爸像突然回過神似的：不唱了，睡吧。明天還得收拾東西。他把我放到床上關上門出去了。遠遠地傳來幾聲狗吠。
第二天嬸子來送我，給我包了一大包麻餅，我牽著爸爸的衣角不肯伸手。爸爸替我接下了它。
我們的行李很少，除了麻餅，只有一小包衣服和一大箱子書。爸爸在自行車后面支幾根杠，把東西在上面放穩了。我坐在裝書的箱子上，緊緊摟著爸爸的腰，把臉貼在他背上。他是那么的瘦，隨著騎車的動作，我抱著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被他的肋骨壓到。去車站的路很顛簸，爸爸突出的肩胛骨硌得我臉生疼。卻突然希望就這樣一直走不要停下

坐上汽車后，我趴在車窗上遠遠地望著山尖的塔。汽車發動的一剎那，我覺得那個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離我無限遙遠。